初戀格子襯衫

我常常覺得,人與人之間,就像一局撞球。人生是一個巨大的撞球桌,我可能是裡面的紅色撞球,你可能是黑色的那個;我們或許曾經因為某次撞擊,滾到對方身邊,「碰」一聲,你把我推向一個方向,你可能就這樣決定了我畢生的命運,或是我巧妙地撞上了另一個球,又或者,我只是微微動一動,然後等著另一個球向我撞來。
只是,我從沒想過,我們會再次碰上。

我日間在廣告公司工作,每星期有三晚到畫室任教繪畫班。那天我如常地在下課以後,跑到街角的大型書店,看我自資出版的繪本畫冊的銷售情況。
畫冊在書店裡的擺賣位置本來就糟得很,我每次來到總會悄悄把畫冊從不見天日的一角拿出來,放在當眼的位置。每次看見有人把我的畫冊拿起來一看,就算不買也好,我也會暗自歡喜。


這天我如常把畫冊移到當眼的位置,剛放下就有人拿起它翻看,我低著頭拼命忍住內心的興奮,不讓那人看見我的笑意。我的視線逐漸向上移,卻從來沒想過,這天拿起我的畫冊的,竟然是你!


你怎麼可能一點也沒變,那雙小眼睛,還有你最愛的格子襯衫。
我想起了自己臉上因為晚了而快要融掉的化妝,和今早因為趕著出門而配襯不當的衣服,竟然連跟你打一聲招呼的勇氣都沒有,就這樣飛快的轉身跑掉了。
如果早一點知道,我一定會好好打扮一下,然後跟你大方地說一聲「嗨」,而不是像現在那樣,看見了你的側臉,就落荒而逃。


你到哪兒去是特地尋找我的畫作嗎?過去那七年,每個星期天那個時間,你都有到那間書店去嗎?為什麼我從來沒有碰見過你,還是,我們每次都是擦肩而過?
如果我不把畫冊拿出來,你還會去找找看嗎?你拿起了它,是因為上面有我的名字嗎?像我這樣的無關痛癢的人,你還記得嗎?
在我轉身的當兒,你有看見我嗎?你仍認得我嗎?

以前的男朋友對我說,我的眼神像一隻從狩獵器逃出來的兔子的眼神,負傷跑了好一段路後再也走不動了,只能那樣驚惶地看著尾隨而至的獵人。

是這樣嗎?我現在的男朋友,倒沒有這樣說過。
愛過幾次和傷過幾次之後,我總算變聰明了。
所以離開書店後,我深吸了一口氣,心情很快又回復平靜。
我會告訴自己,你已再不能影響到我。
今晚我本來就約好了林海靜和容融出來見面,地點就在書店對面街的果汁店。
我們三個,是中學時的好朋友,性格雖然有很多地方截然不同,甚至有完全無法咬弦的地方,但我們的關係到了大學畢業後、出來工作的今日,仍然沒有改變。


我喘著氣跑進去,她們兩個還沒來到,我找了個靠窗邊的位子坐下,但又刻意把自己躲在一盤藤蔓後面,我既想等著你出來看個清楚,又不想被你發現我就近在咫尺。
有人忽然拍了我的肩膊一下,我嚇了一跳,才發現她們兩個都到了,拍我的是容融。
「鬼鬼祟祟的幹什麼?」容融不客氣地說。
「有幾個月沒見了啊!唐曦月,你又漂亮了呢!」林海靜仍然是那個乖乖的樣子,不認識她的人可不知她也被警察拉過呢!這當然不是什麼要緊的事,只是因為遇見了你,我忽然想起了很多唸中學時的往事。
那些我們總是連名帶姓稱呼朋友的日子。
到現在都改不了。


我竟仍記得你的名字,你叫楊一沖。


容融只是專心地看果汁餐牌,她是我認識的人之中最高傲的人,平時絕少讚賞別人,林海靜卻是個令人歡喜的人,她總會說好聽的話,但她其實一點也不虛偽,她總是看見別人美好的地方。


「你知道我今天碰見誰嗎?」我急不及待的問她們。
「誰?」容融的語氣是令人氣餒的冷淡,但我們都慣了。
「是蔥哥哥!」我差點要大叫了。但侍應剛巧送上果汁,我便抑壓著聲線說。
「什麼?楊一沖?那個你中四時愛得要死的學長嗎?」林海靜驚奇的問。
「就是他!」
「在哪裡碰見了?」容融呷著果汁問。
「就在對面的書店!」我指了指外面,才發現自己有好一會兒分了神,不知道你是不是已經離開了。
七年前你反正已經離開了我的生命,這也許沒有什麼值得惋惜的。
「他還是老樣子嗎?」林海靜問。
「還是老樣子,一點也沒變……」
「那時候,你愛他愛得真瘋狂呢!」林海靜說起來,好像比我還要陶醉。
「現在你一定不會這樣做吧!」容融懶洋洋的答了一句,她好像覺得我的改變是因為認同了她的想法。
可不是這樣的,她的自我封閉、我的自我保護,根本不是同一回事。
「這個當然!」我滿不在乎的說。
「有沒有跟他打招呼,留個電話之類?」林海靜問。
「沒有,我轉身就跑掉了……」我有點侷促不安,我的反應為什麼那麼大?我自嘲的笑著說:「完全沒有心理準備呢!」
「這樣不可惜嗎?」林海靜支著腮幫說,自從中四那年,她已經沒有再戀愛了,但她仍然是充滿憧憬的。
「有什麼可惜?唐曦月已經有男朋友了!人家完全是好得無懈可擊呢!」容融半帶教訓半開玩笑的語氣說。
「是啊!是啊!」我笑著說,抖擻起精神來,用手肘撞了容融一下笑著說:「那你呢?找到目標了沒有?」
「發神經!我才不做這種事!」她白了我一眼說。
「只不過是說找個目標吧了!又不是叫你展開攻勢!你不用立即披上裝甲吧!」我說。
「愛情不是找的,是不請自來的啊!」她很認真的說。
這麼多年了,她的性格一點也沒變。


那你呢?你的性格,或者說,是我當年從遠距離猜度的你的性格,如果是真的,現在還是一樣嗎?


然後我們開始談論其他話題,我說起我任職的廣告公司,很幸運地總是可以躲懶畫自己喜歡的繪本畫;又說到晚上任教的繪畫課,那些毫無天份的學生;還有新近爭取到的每星期一篇的報章專欄畫邀稿;最後,我說到男朋友新買給我的禮物,看得出林海靜羡慕不已。
林海靜說的是新任職的餅店的工作,我們都替她高興,中五之後再沒有繼續唸書的她,一直以來做的工作沒一份正經,也做不長。什麼酒樓知客、卡拉ok公關,與本來文文靜靜的她,根本格格不入。
容融談的不多,她一直是這樣,只是聆聽,偶然才加一句不太中聽的意見,其餘時間她像是不屑加入討論那樣。
聚會結束,我回到家,生活如常繼續。


就像從來沒有再遇見你,就像今天的一切,一如某年某月某日某個時刻裡,一片掉在肩膀的枯葉一樣,終將不復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