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隙縫中的女人
愛情像睏意一樣,來之前完全沒有先兆,一來到卻已逃不了,想睜開眼睛已經做不到,只能任由自己先是軀殼、然後是意識,全部慢慢掉進黑暗的深淵,在那裡可能會做個美好的夢吧,但願如此。
「你猜剛才那街頭表演者會不會遇到星探?我覺得他會大紅大紫的,你說呢?」
走在西門町熱鬧的夜街,我笑著對小坊說。
「你只是喜歡人家長得帥吧。」小坊卻笑我。
「才不是啊!」我忍不住捉住小坊晃動中的手,搖了搖說:「他是唱得好,剛才你明明也這樣說的,快認!快認!」
他裝作有點無奈,但卻笑得很甜蜜、很開心,我才意識到我這行為不是在撒嬌嗎?但我們又不是情侶,至少目前還不是吧。
我放開手,和他之間登時無話可說,笑容也尷尬起來,西門町彷彿也變安靜了,加快腳步向前,驀然又回頭說:「不如回去吧。」
小坊突然主動把我一把拉向他,把我緊緊抱住。這次我再不要拒絕了,其實陪他到台灣來旅行的決定,本身就是一個允諾。
「你總是這樣。」他在我耳邊小聲說。
「我總是怎樣?」
「不肯承認自己開心。」
我閉上眼睛,把下巴擱在他的肩頭,他髮梢頸項的氣味是我所喜歡的。
我沒說話,他說得不錯,我也不自覺,我不肯承認自己開心,是因為怕一承認,幸福就會被上天搶走。
我會說「謝謝你」但絕少說「好開心」,這性格令情人很難受。
只要情人深情地望著我,笑著說「你似乎很喜歡這間餐廳」、「看到海你就這麼高興」或是「看到小貓小狗你就母性大發」之類的話,即使明知道他不是在嘲笑我,
而是由衷為我高興,我還是會立即慪氣地回答「哪有?」,並對他的看法加以否定,害對方很沒趣,我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這樣。
因為個子長得嬌小,大家都以為我很柔弱,我不是不好爭辯,只是不屑和無聊的對象爭辯罷了。每次這個堅強而帶著尖刺的個性越來越明顯的時候,男朋友就開始不
喜歡我了。這個世界很奇怪,看上去很柔弱的人,大家都爭相呵護著她,可是一旦發現你其實也可以很堅強,就會感到被騙,而加倍苛責你。
其實,任何一個女人都同時擁有柔弱和堅強兩種特質吧。
我沒想過,一個了解這一點、真正了解我的人,會是小坊這個年紀比我小的男孩。
「氣死了!就是愛欺侮人!」
我把文件大力放在電腦前,拿著茶杯從茶水間回來的小坊在我桌邊停下腳步,他雖然什麼都沒說,卻分明在等我傾訴。
我在一間跨國的潮流首飾店當市場推廣部主管,雖說是主管,其實上面還有高級主管和區域總裁,跟我同級的也有三位,而小坊則是我的下屬,他還在試用期。
「新加坡那邊的人居然說我有賀年電子卡的設計該早點給他們,這什麼道理?我們明明是各不相干的,沒有誰要聽誰的話啊!賀卡的經費也是我們出的,給他們是人情不給是道理,竟說得像我辦事不力似的!」
「別那麼計較嘛。」他微笑著說。
「能不計較嗎?在三十五度的大熱天跑印刷廠,工作到十二點才回家的人可是我。」
「我懂了,別生氣,跟你玩個遊戲。」
「誰要跟你玩遊戲?」我惡瞪著他,但我自知樣子太良善,裝得再兇也嚇唬不了人。
他給我遞上一包即食紫菜,見我不為所動,把紫菜湊到鼻子前,伸出舌頭,舌尖一碰到紫菜,紫菜便自動黏貼似地摺起,被他咻一聲捲進嘴巴裡。他滋味地吃著,還得意地說:「看,懶人吃法,不用動手,每次只黏起一張啊!」
「無聊。」我卻說,懶得理他,重新坐下。
他聳聳肩沒所謂地回到自己的崗位上,呷了一口茶,便全神貫注望著電腦。
小坊的前幾任工作態度都糟糕得叫人冒汗。面對交付的工作,不是大模斯樣反問你:「我不會做,你為什麼不自己做?」就是把本該保密的成本定價單連附件一起轉
發到客戶的電郵;和客戶聚餐的時候,只顧著把用過的紙杯和膠蓋做垃圾分類,卻不去推銷客戶。我原本以為小坊的工作態度會像幾個前任的大學畢業生一樣的,但
他的表現卻令我刮目相看。
雖說小坊像個長不大的孩子,但他工作倒是有板有眼的。不管怎被指使,從來沒聽過他抱怨半句,從不發脾氣,遇著不懂的事情,總是很認真地學習、聆聽、做好,
所以他在公司裡人緣很好。後來我才知道他原來不是大學畢業生,也沒關係啦,反正他無論頭腦還是待人接物的態度都沒得挑剔,只是有時像剛才那樣,愛耍些教人
沒好氣的頑皮。
這天午飯的時候,我在一間日本料理看見他的背影,本想走過去跟他打招呼,但當發現對面坐著是新入職的女同事小蘊,便停下了腳步。
「我買了跟你一樣的手機啦,跟你碰一個怎樣?」小蘊用嬌柔的聲音說。
看來就只有他們兩個,難不成是在約會?他們像乾杯一樣的手勢乾了手機,我突然覺得自己很老,根本不是他們那個年代的人,雖然我才不過二十八而已。
這晚同樣是十時才離開辦公室,從北角回到在馬安山的家,看到飯煲裡熱著母親留給我的飯菜,已經餓過頭,什麼都吃不下了。每晚這樣也不是辦法。我坐在廚房裡
發呆,父母早已入睡。忽然看到零食櫃裡有紫菜,我便下意識拆開了一包。猛一回神我已仿效小坊的做法伸出了紫頭去舐紫菜了,很白痴吧?明明笑人,回家卻照著
做了,要是被他知道一定丟臉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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