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諒我不懂你孤單



1) 人情味

「我們真要搬到這裡來?」
站在新店的門外,書梧雙手撐腰,睜大眼睛看了四周的環境好一會,吁了口氣,滿是懷疑地問他的父母。
他們家的上海食店一直開在上環舊區,雖然是名不經傳的小店,但在區內也有不少街坊熟客捧場,如今卻搬到這個小型商場裡,雖說是九龍城,位置卻很僻靜,並不 是食客的熱門聚腳地。店正門對出的位置就是室內遊樂場「歡笑樂園」,極目望去,那過時的遊戲設施、故作開心的電子音樂、各種機器即使無人在操作時仍發出的 嗶鈴鈴聲,以及金幣掉落、人們憤怒地拍打機器所發出的聲響,無論怎麼看怎麼聽,都不可能跟他們家經營了二三十年的老式食店合得來。
「有什麼辦法?」店裡傳來老闆娘洪亮的聲線,她正在勤快地抹桌椅,預備新一天的工作,每次看到自己的老媽龐大的身型,書梧都暗自慶幸自己只是遺傳了她的身高。老闆娘滿腹牢騷恃機說:「以前的店多好啊!要不是給收購了我們哪裡會考慮這鋪位?」
「哈哈。」老爸永遠一副嬉皮笑臉,他插嘴說:「沒錯沒錯,搞什麼搞活化呢? 到頭來把我們搞得不死不活,人到化了!」
老媽睨著他,他便自動自覺閉上嘴,包餃子去了,老爸就是這樣,沒半點威嚴。
老闆娘轉而問書梧這獨生兒:「別說我不問你,對新店裝修要是有意見就趕快說!」
開在這小商場,怎搞都沒人來的啦!但書梧只在心中講,不敢說出口,把老媽惹怒了可麻煩了。再說,他根本沒打算承傳這小店,書梧仍在唸大學,唸的是商科,雖 說是校外課程,學費可不便宜,書梧自覺未來絕對不可能只守著這小店的。已想不起打從幾歲起,他每天放學後的時間都是在店裡呆坐度過的,他只是靜靜坐在一角 做功課,等打烊才能跟父母一起回家──悶死人了!長大了他怎會還在這裡待一世? 開玩笑!
不過如若問他,想成就什麼大事呢?他又未有頭緒。回答母親的時候,他只是說:「跟以前一樣就好。」
「那幅畫幫我掛上去吧!還有舊餐牌。」老闆娘指了指那堆從舊店搬來的擺設,不少都有二十年以上的歷史了,但卻稱不上是古董,只是丟了也無人撿拾的便宜貨而 已。她說:「或者我們真該像旁邊那間老麵店結束就算,聽說賠了千幾萬啊!」她指著丈夫罵:「就是你這個混帳當年把店讓了給人,我們才發不了達!」
書梧覺得經常被罵的老爸再沒用,最厲害的地方是從來不反駁,總能笑著打發過去。書梧站到椅子上,把那副流水掛畫掛好,並接上電源,站回地上,抬頭無奈地看 了一會,閃燈有一下沒一下地亮起來,畫中河流的動態生硬極了,他一直覺得自己可以畫一幅更好的,他自信有這方面的天份,卻對這店的任何改革提不起半點興 趣。看來即使換了個地方,這裡也斷不會有什麼新鮮事的了。

這晚深宵時份書梧在一間荒廢的學校認真地塗鴉的時候,忽然聽到鐵絲網外有人在看他。
那是個年紀跟他差不多的少女,他之所以發現她,是因為她身上穿一件顏色很醒目的芥黃色針織外套。只見她蓄一頭及腮的清爽短髮,耳朵兩邊微微蓬鬆鬈曲那種,樣子看不清楚。
書梧試著不去在意她的存在,或者她看厭了就會走開,他專心在外露的磚牆上作畫。
書梧總喜歡當個反叛少年,但話說回來,他這二十年來的人生並沒有發生什麼驚天地泣鬼神的慘事,母親雖然兇一點,但對他是愛護有加,家人之間雖然經常爭吵, 但決沒有鬧離婚的可能。並沒有什麼事情教他很不滿,也許只是出於一種少年的迷惘和焦躁感吧!一聽到意味著反叛的東西,他就好想嘗試,中學時就跟幾個同學組 織樂團,他是第二結他手,但根本沒甚章法,也不認真,自知根本沒音樂天份,更不善在人前表現自己;但唯有塗鴉,因為書梧真喜歡畫畫,也可以自己悄悄進行, 很適合他內歛害羞的個性。
過了五至十分鐘,書梧仍感覺到女孩的目光,只好停下動作,回頭凝望著她,想看她是不是想說什麼。
她向他揮揮手。
「嗨。」是她先開口。
「嗨。」書梧向她靦腆地點點頭。
被發現了,好歹算是擅闖私人地方,不知道她是不是想告發他?
「你在這裡幹什麼?」她問。在寧靜的夜色中,她的聲音清脆甜美,落在荒廢的校園的混凝土牆上,彷彿有回聲。
「畫畫。」他不好意思地答。
她想了想,往右邊移過幾步,審視了他的畫好一會。
書梧的塗鴉永遠以黑白為主調,跟他的人一樣低調而含蓄,有時畫帶小狗散步的女性,有時畫城市景緻,有時是抽象的拼湊,今天他畫的是上課時坐在黑板前打瞌睡的小學生。
看不到女孩的神色是讚賞還是厭棄,她只是說:「但是這學校好像明天就要拆卸了。」
似乎她只是對他在這裡做什麼感興趣而已,畢竟大家都是年輕人嘛。
書梧吁了口氣。
「我知道,就算我的畫很快會消失,就算明天這裡再不存在,也沒所謂,我想做這件事,並不是為了留下什麼。」
女孩靜默了一會,好像發出了噗嗤一笑,但因為她一直在鐵絲網後,他看不清。
「你畫得很漂亮,就是有點……不一樣。」
書梧本來以為她是要阻止他,因為每次總是畫完就溜掉,從來沒有人給過他評價,聽到她這麼說,他很高興,但又因為不認識對方而不敢隨意笑。
「謝謝。」
「你是在新開張的那間上海食店工作的嗎?」沒想到她問。
「是啊,我爸媽開的,你認得我?」
每次提及自己是店二代,不知為何他就會忸怩起來,總是不由自主擺出事不關己的表情,跟父母一樣,陪他成長的那間小店,也不是他自己的選擇。
「我在旁邊的歡笑樂園工作。」她說。「記得好像見過你。」
「啊,是嗎?」
「那……先走了。」少女頓了頓,退後了一步,反而有點看到她的臉了。
她五官都長得別緻,是個可愛的女孩,而且又這麼年青。
書梧不其然想,她在那裡工作,大概做不長吧?也許像他自己那樣,只是滿不情願地在店裡幫忙,等待著振翅高飛的契機。
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說:「或者明天會見到你。」
少女好像點了點頭,又好像沒有,只見那黃色的外套在網後略過,直至再也看不見。她大概往車站的方向走去吧?書梧回過神來,現在才懂得因為剛才被稱讚而洋洋得意地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