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我們只是剛好遇上



1) 陌生者的傾訴

阿凜在一間連鎖時裝店裡無所事事地閒逛。對於買衣服她不像其他女生,素來興趣不大。但她卻不是一個對自己的外表沒要求的人,就只是不會追逐潮流,也不常為物質誘惑動心。她走進男裝部,這裡才是她進來的原因,想要買點什麼給向立宏,並不是什麼特別的節日,甚至乎不肯定什麼時候可以親手交給他,她只是忽發其想,想知道給他挑東西的感覺吧了。正當她執起一件條子襯衫,手機響起來,真煩人!還是在海底的時候最清靜……她滿不情願地拿起電話──
「嗨,阿凜,我有正經事跟你說。」
是雜誌社總編Noel的聲音。
「如果你做得好,我讓你做副編。」
「少來了,你還有選擇嗎?」阿凜搶白她,Noel笑起來。
阿凜是海底攝影師,她所屬的雜誌社專門出版跟潛水有關的刊物,原先規模並沒現在這麼小。可是大老闆發現翻譯外國潛水雜誌,跟阿凜和Noel他們的原創部門辛辛苦苦的工作相比,居然還更賺錢,老闆自當然精簡人手,升了Noel做總編,留下阿凜和一個雜務做原創專題,翻譯功夫則由大量外聘代替。 以前阿凜跟一個寫稿的記者合作,但那個記者也被裁掉了。「你也來寫就可以了,反正你都潛進水裡了,只是拍照不是太浪費了嗎?」當天大老闆就是這麼對阿凜說。「可是我一點也不會寫作啊。」「試試看好了,要不然你們淨翻譯外國雜誌算了。」阿凜覺得不服氣,但只能無奈屈服。
「我們要的不止是漂亮的深海照片,可能要更有資訊性、本地性的,要發掘那樣的材料,我們才有生存價值,例如最新的本地潛水點、潛水愛好者之間的傳聞等等……」Noel在一疊連聲地說:「喂你怎麼說?你是記者啊!」
「行了行了,你讓我想想,你就給我預備好副編的位子好了。」阿凜忽然匆匆掛線,因為她發現了一個男人。
她不認識這個男人,之所以注意到他,是因為他的身型跟向立宏很像──他高大、寬肩膊,因為運動的緣故,肌肉勻稱結實,比例也很健美──並不是很多人擁有那個身形的。那個陌生男人大概未滿三十歲吧,一個人雖然貌似在選衣服,但只一直跟衣架保持距離,並沒有拿起什麼,直至他看到剛才阿凜看中的條子襯衫,才伸出手摸了摸衣服。
阿凜想也不想便走上前,把那件條子襯衫拿起來。
「先生。」
那個人回過頭來,他有點一點惘然,但並不冷漠。
「是?」
「我可以問你意見嗎?」阿凜舉起襯衫給他看。「我想買件衣服送給男朋友,如果我說……他的身形跟向立宏那種球手有點像……」她問得隱晦,沒法說出對象正正是這個人。「你知道向立宏嗎?」
他認真地想了想。阿凜望著他的臉,覺得這個男人也挺帥啊!為什麼一個人在選衣服呢?
「知道,那個香港出生、瑞士藉的網球手?」
「是了。」阿凜很高興。「你覺得他該穿中碼還是大碼?」
「我猜是大碼吧?如果你問我意見。」他笑笑,他的笑容很好看,給阿凜一種很親切的感覺。「他應該挺高的吧?」
「他是高,但不胖,他應該跟你差不多。」
「是嗎?」他很懷疑。
「我百份百肯定,你真的穿中碼嗎?這牌子的尺碼對亞洲人來說可能有點大,他畢竟是亞洲人嘛,我指我的男朋友,不是說那個網球手……」
他看著她喃喃自語,雖然有點神經質,但好像是個挺特別、挺開朗的女生。
她還在直直地望著他的臉,等待他的回答。
「啊,是,我猜我是穿中碼。」他如夢初醒。
「謝謝你,啊,你剛才是不是也想買這件?」
「沒事,你要吧。」他搖搖頭。
「真好,這是最後一件中碼了。」她滿心歡喜地抱著襯衫,走向收銀台。

阿凜買了衣服,一個人坐在商務裡的咖啡座打發時間。她一邊啜飲著蜜糖顏色的Karla啤酒,一邊思索著雜誌的方向,而盡量不讓自己想著向立宏。
忽然一個幾歲大的小男孩出現在她身旁,津津有味地用小木匙掏著紙杯裝冰淇淋,若無其事地在她對面的位子上坐下,一點也不怕生。那個小男孩一個飯碗頭,一雙細長的、眼尾向上揚起的眼睛,不是像小童模特兒一樣精靈的臉,但卻很有性格,而且很文靜乖巧的樣子,阿凜覺得他很可愛。
阿凜抬頭看他有沒有大人陪伴,沒料到跟在他後面的正正是剛才在時裝店談了幾句的男人。
「嗨。」她微笑。剛才怎麼沒見到這個小男孩?
「嗨。」他本來正想叫小男孩坐到別處的空位,但發現是她,這樣走開又太失禮了。「可以坐嗎?」他乾脆問,凜點點頭,他便坐下。
小男孩一直在吃冰淇淋,頭也沒抬一下。凜帶著微笑打量著孩子,是他先開口問:「買了?」
「呀,對。」她舉起印了商號的購物袋晃了晃。
「很不錯的選擇。」
「還得謝你。」
「有女朋友給他挑選衣服,你男朋友很幸運呢。」他笑著說,望了男孩一眼。「我在為他的家長日傷腦筋,聽說最好穿得體面點。」
「啊?」她很吃驚他已經是人家父親了。就是已經有男朋友,女人還是會歎一句:多可惜!
「但你什麼也沒買。」
「嗯,為某個場合穿新衣,令我很不自在。」他較願意說話了,原來他並不拘謹,也不是慢熱,只是不再是十多二十歲的小伙子了,說話自然會較注意分寸。「不過還有時間,就先不管了。」
「別擔心,這些事情你太太會準備的。」
沒料到他笑了笑說:「我沒有太太。」
「那……孩子……」
「情況有點複雜。」他只是聳聳肩。
阿凜不知道該怎樣接下去,只能笑笑說:「對,世上太多複雜的情況了。」
他們暫且沒什麼好說了,侍應端來他點的咖啡,他沒有下糖,就喝起來。
「爸爸,我想去玩那邊的波波池。」小男孩忽然爬過他的大腿落地,指著不遠處為咖啡店顧客而設的小型遊樂池。
「去吧,別走遠。」
阿凜看著他跟孩子說話的語氣,覺得他很溫柔。她突然覺得他是個傾訴的對象,別開口說:「我可以再問你一件事的意見嗎?」
「嗯?」孩子已經走遠,他回過神來。
「其實我說的男朋友,嚴格來說並不是我的男朋友,你說……買衣服送他,他會不會覺得我煩?」
「話怎麼說?」他並沒有抗拒,她知道自己沒看錯人,連忙說下去。
「他從來沒有承認過我是他女朋友,而他也長期不在香港,每次非到最後一秒我也不會知道他何時回來……」
「遠距離戀愛。」
「是,也不全是……」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麼,問題出在哪裡了?「我跟他有……你知道啦,就是一般男女朋友的那種關係……」她直覺這個人不是太保守,他這麼年輕就當父親了,而因為某些「複雜關係」,沒有妻子,大抵是個有經歷的人吧?而現實上,他聽了也沒有什麼特別反應。「我不是個隨便的女人,我是真心喜歡他的,問題是……」她看著他的眼睛,如果他不想聽,她會看得出,但他只是淡然地呷了一口咖啡,她便說下去:「他有錢,他自己什麼也買得起,也有品味,甚至應比我更好,我從沒送過他什麼,要買也只買得起這個,就是無法想像他珍重的模樣,送他東西就算不希望他使用,至少可放在他看得見的地方, 但我沒法想像這回事,又怕他覺得我嘗試想像這行為老土沒趣,我不是抱怨,我們從不是想將來的人,所以樂趣很重要,不過我最近真的較以前多想未來,昨天是我的二十六歲生日……」
「生日快樂。」沒想到他立即說。
明知道人家只是想不到該說什麼而已,但阿凜還是莫名地覺得感動。
怎麼才一個百份比的酒精含度,她就覺得有點醉了?
真是一位好人,好先生。
「沒人陪我,」阿凜在掩飾聲音的顫抖,但臉上仍帶著笑。「我留了言給他,他沒有回答,這是他第一次不回我電話,正式開始才年多,見面的日子加起來也不足兩個月,這麼快便變成這樣了嗎?男人都這麼快對女人失去興趣嗎?」
「那倒不盡然,或者只是他比較忙而已。」
阿凜想了想,或者問題的確出在他是個大忙人。
「告訴你啊,我會用雜誌社的公費飛去他比賽或度假的地方見他,有次他去杜拜比賽,我不得已用人家已息微的採珠行業來寫,或者出版社快倒了也得怪我。」她苦笑了一下。
「你是記者?他是運動員?」
「嗯。」她點點頭。「你呢?」
「我在這附近上班。」
這商場樓上是幾十層高的商廈,他大概在那裡上班吧,她沒深究。
「我出版社最近縮減資源了,我再不可能任性地用公費跟他見面,感到對未來的迷惘時,想找人傾訴,但因為難得一見吧,每次見面自然而然很開心,事後才想起,剛才為什麼忘了跟他說出我的煩惱?事情並沒有解決,是到最近才覺得跟他的關係很不正常,很不健康,我很高興可以跟他戀愛, 至今還是一樣想, 可是我想要多一點什麼, 至少聽到他說十年後我們要做什麼什麼, 還是要跟我一起, 就算誰都知道沒把握, 就算是隨口說說的, 我也想聽聽。要不要分手,斷絕往來?雖然也說不上什麼關係,我要找別人也可以隨便找……你覺得呢?」
她的話倏地終止,他是剛開始能正視她的臉,看她說話時的嘴唇,那無意識地托著下巴,或纏著髮絲的手指,一時間回不過神來。
「覺得什麼?」
「應不應該跟他斷絕往來?」
「這個問題比養育這個孩子的責任還要重呢。」他說笑,她也笑了。
有些人,對答案很清楚,她不是要人提醒,只想找個人傾訴,讓自己忘掉吧。
至少他是這樣以為。
這時候小男孩跑回來,開心地嚷著:「爸爸!爸爸!」
兩個人同時望過去,小男孩正巧栽了個大跟斗。
「呀,他跌倒了。」阿凜焦急地叫了一聲,反倒是做爸爸的淡然說:「沒事,他自己會站起來。」
果然,小男孩本來正想哭鬧,但看見望著他的爸爸沒什麼表示,便不當一回事地迅速站起來,笑著飛奔回父親身邊。
「小思滿很厲害,好玩嗎?」他問孩子。
原來孩子叫思滿。
她正想問他叫什麼名字,或者拿張名片什麼的,可是跟剛才的傾訴相比,這事反倒教人猶豫。
因為連朋友也稱不上,才覺得但說無妨,自己也不過是個普通人。
這時小思滿再拿起桌上的冰淇淋想再吃,「已經融化啦!」他天真無邪地說著,小手一鬆,紙杯掉在地上,融化的冰淇淋濺濕了阿凜的鞋子。
「很對不起,快跟姐姐說對不起,思滿。」
「對不起。」小思滿把頭垂得低低的,現在這麼乖的孩子真不多見了。
「不要緊,我不是那種高跟鞋沾污了會尖叫得像被蟑螂爬滿身那樣的女人。」她笑笑說。
她的手機又再響起來。手機一湊近耳朵,她便已笑逐顏開。
「你生病了?真可憐,沒事,謝謝你,我怎會生氣?真是的……」
連靖磊看著阿凜甜蜜聊著電話,看她那笑時露出的不整齊的門牙,這樣子像個根本不懂得煩惱的小女孩。一定是男朋友回電話哄她吧?果然猜得沒錯,她根本不需要別人的答案。許久沒聽誰跟他那麼長篇大論地說話了,而且是感情事呢!對他來說也不可不算是遭奇遇。
對阿凜來說,她以為眼前這個男人就只是小思滿的爸爸。對靖磊來說,她就只是個為感情問題煩惱得一時失常隨便找人傾訴的迷途小女人而已。
以後該不會再見了吧?即使再見,也定必不會再有機會這樣傾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