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親密關係

 


第一章◎女人們的約定

雖然分手很痛,不過她自問復原得很好。即使是個完美主義者,也總有些事情不能接受,卻又無可奈何。
「你可以把新買的衣服收進衣櫥嗎?」
銀河在自己的房間裡,邊吃自製的乳酪,邊探頭望向起居室外面那堆孝紀擱在沙發上已七天的大減價戰利品輕嘆。
「我還沒有看夠呢!」
「真拿你沒辦法。」
銀河知道對孝紀來說,華衣的壽命就在它買回來展示在家裡的時間,一旦收進衣櫥裡去,它們就像凋謝的花一樣失去了生命。
孝紀在獵頭公司工作,她說買名貴的衣服、鞋子、包包等等是工作需要,銀河卻更相信是心靈需要。
銀河正在抱怨,孝紀卻已把另一堆吊牌也沒拆的新衣服抱進她的房間,放在她的床上。
「又來?」
「拜託,反正你的衣櫥還有很多空位嘛。」
孝紀老在打銀河衣櫥的主意,但銀河也不能投訴,畢竟她也常常向孝紀借衣服穿。
孝紀穿著新一季Giorgio Armani的白色套裝褲,這顏色最難穿了,偏偏孝紀就是穿得那麼好看,配一把筆直的長髮,乾淨俐落。
「你身上這套好漂亮。」銀河由衷讚美道。
「你可以借去穿啊。」
「我哪派得上用場,我整天呆在家,頂多回電視台一下,根本不用見人,哪像你這種中環白領?」
銀河在電視台當配音員,但是自由身,有工作的時候才回去,不過銀河在業內的聲譽不俗,不愁沒工作,平常同屋的孝紀上班,當空中小姐的小蓁也常不在,銀河也樂得清靜。
一想到小蓁,門鈴就短促的響了一下,接著門鎖轉動——「小蓁回來了。」孝紀立即說。短髮及肩的小蓁每次帶著她的紫紅色行李箱回來,定必一臉笑顏,這回她不是穿著航空公司的制服,而是她最愛的波希米亞裝扮,顏色鮮艷的頭巾,叮叮噹噹作響的大耳環,層層疊的長裙,草編的涼拖,是她最自在的裝扮。小蓁八成是借工作之便,又去了一趟旅行了,這個銀河還想再問問她。
「我回來啦!是不是很掛念我呢?」小蓁笑著說,然後急不及待地打開背包。「先把手信給你們,免得轉頭又忘了,孝紀托我買的Mulberry包包,銀河要的藏紅花香料。」
「你真記得啊?」銀河和孝紀走出房間,高高興興地接過。
「你的包包要付錢的啊!」小蓁對孝紀說:「要是你像銀河一樣要便宜的香料我還送得起。」
「行了行了,要不要外加百分之十代購費?」孝紀笑著說。
「那最好囉,幫補一下我的旅費。」
小蓁最愛旅行了,她是停不下來的,當空姐也是看準了便宜機票而已,除了旅行,她是對甚麼也沒所謂的。她也不奢侈,一直在儲錢,這點跟銀河倒是很像。為甚麼小蓁和孝紀可以交上朋友呢?以前銀河是不太明白的。銀河跟孝紀自小便唸同一所中學,小蓁跟孝紀是很要好的鄰居,但跟她們不同校。孝紀介紹銀河跟小蓁認識,自此三人便成為好朋友,銀河對此其實是挺受寵若驚的。跟小蓁一起,總有數不完的派對,對銀河來說,小蓁就等同「好玩」兩個字。小蓁又開朗又大方,人又長得漂亮。銀河自問,要不是孝紀,她絕對不可能交上像小蓁這麼有魅力的朋友。因此當後來銀河聽說小蓁其實頗受學校的女同學排擠時,總是百思不得其解,「不跟小蓁交朋友是那班傻瓜的損失。」銀河曾經把這心底話坦誠對小蓁說,令小蓁感動不已。此話不假,到現在銀河仍如此相信。
小蓁以前不作波希米亞打扮,她也曾沉迷於化妝,濃妝畢竟不適合少女,但小蓁最難得的地方是勇於嘗試。現在她化妝技術一流,很了解自己的優點缺點,即使只是淡掃蛾眉也絕對不失禮。小蓁給自己的十八歲生日禮物就是獨自遊歷歐洲一個月,這對當時的銀河來說是不可思議的事情,即使到三個人都快滿二十五歲的現在,銀河還是沒有出國過一次。
「我化一下妝就要出去囉。」小蓁甫脫下鞋子便說。
「你才剛坐了十個小時飛機啊!你不會累的嗎?」銀河驚歎。
「我好得很。」然後小蓁從行李包裡掏出一襲裙子,還有一堆小飾物、小包包,她自傲地說:「這個你們不相信吧?在跳蚤市場買,殺價後才一歐羅呢!」
「你一定是殺得性起。」孝紀笑著說,殺價這種事情她倒是從來不幹的。「啊,你的裙子還有吊牌。」孝紀多手,說時遲那時快,已把小蓁頸後的吊牌摘去了。 
「不要摘!」銀河這樣喊道已經太遲。「這樣她便不能穿完再拿去退款了。」
「你真壞,還是銀河了解我嘛。」小蓁鼓著腮抱怨道。
「你們不要這麼小家子氣好不好?」孝紀沒好氣地說。
「人人都是這樣的,再說,這是我們以微小個人之力對抗資本主義、消費主義的手段!」小蓁說得理直氣壯,銀河和孝紀都啼笑皆非。
「行了行了,你還好意思把麵糰放回面霜瓶裡,拿回店裡退款呢!」孝紀舊事重提,這件事她們三個永遠忘不了。
「你們還敢提,都是你們跟我打賭,看我敢不敢做,結果不是你們輸了嗎?」小蓁還一臉得意。
銀河問小蓁:「看過你Facebook上的照片了,還有別的嗎?」
「看我的相機吧。」小蓁把相機遞給她,孝紀也湊過去看。
「新相機啊。」銀河認得。
「照片拍得好有氣氛啊。」孝紀說。
銀河從來沒有跟小蓁一起去旅行,孝紀倒是有一次。銀河每次事前聽她的行程——雖然基本上沒有計劃可言——事後看她拍的照片,只有一臉羡慕的份兒。
為了夢想,銀河哪有這種去旅行的閒錢?
小蓁永遠像個長不大的傻大姐,無憂無慮的小公主,到哪裡都有很多男人圍著她團團轉、獻殷勤,她卻好像不自知,只憑自己的努力、按自己的喜好行事。銀河很喜歡小蓁,只是小蓁做到的事情她永遠做不到,換著是她,她乾脆不會買這襲裙子,而不是盤算著事後去退款。
「這照片裡不是我的裙子嗎?」孝紀指著問小蓁。「借了都不告訴我,枉我找了大半天,現在在哪裡?」
「對不起,破了,我丟了啦。」小蓁吐了吐舌頭。
「你又來了!都叫你別穿一步裙。」孝紀的責怪是很輕的,在這屋子裡,誰都不會認真責備對方半句。
「對啦!你的廿五歲生日快到了吧!」小蓁轉開話題的意圖很明顯。
孝紀將是她們三人之中第一個到廿五歲生日的人。
「我聽說廿五歲以後的日子很艱難呢!」小蓁故意說。
「對啊!我開始擔心肚子比胸更大。」孝紀這話完全是杞人憂天,她的身段在銀河眼裡比任何一位女明星更美。
「不如到那個新商場的頂樓餐廳慶祝!我認識那裡的經理,可以打折扣。」小蓁興奮地說。
「吃迴轉壽司就好了嘛。」孝紀這麼說,完全是考慮到銀河不想花錢,銀河知道她的好意。到高級餐廳吃飯對孝紀來說是平常事,她是不會在意的,尤其是她有個有錢男朋友。
「一次半次我還付得起,是你生日嘛。」銀河說。
「記得中學時吃過的廉價任吃壽司嗎?」孝紀笑著說。
「怎麼不記得?你把米飯都黏在碟底,但被發現了,結果你要當場把那些米飯吃下呢!」小蓁說完哈哈大笑。
銀河覺得跟她們談天永遠都這麼開心,她們也許性格不盡相同,所追尋的夢想也不一樣,但她們有很多共同的回憶,最重要是永遠關心和體諒彼此的心情。銀河雖然朋友不多,但她知道外頭能擁有這種友情的人少之又少。
「嗨!看!」小蓁忽然指著電視大叫。
原來是重播的《美少女戰士》。
「呼拉圈呢?來運動一下嘛。」
小蓁常常說,《美少女戰士》片頭曲的節奏,最適合轉呼拉圈了。
「才不跟你瘋,我可是穿著Armani的呢!」孝紀邊說邊去拿手袋。
「懶惰鬼,肚子比胸大也是你活該!」小蓁很掃興。「你也要出去嗎?」
「對啊。」
「又去見你那個老男友?」小蓁就愛搶白她,銀河只在一旁陪笑。「看你多雀躍,一定不是工作。」
「我哪裡很雀躍?是啦,是約了他。」
「其實他也不是很老啦,只是白頭髮比較多而已,他也挺帥啊。」銀河幫著孝紀說。
「就是,」孝紀聽了便高興。「他是腦筋型嘛,我就是想要一個老了頭髮會白,而不會脫的男人。」
「如果不是別人的男人就更好了。」小蓁還是不放過她,孝紀搥了她一下,她笑著避過了。
令孝紀情深一往的男人卻是個有婦之夫,但孝紀好像不太在意,銀河不知道她是怎樣做到的,只能祝她好運,小蓁的不以為然,其實也只是為孝紀不值。
「我先出去了。呀……」孝紀忽然想起甚麼,在門前轉身對銀河說:「昨天我在會議上端出上好的咖啡給大家喝,結果大家正在喝的時候,那個Stella卻拿出杯裝蛋糕,讓大家吃得讚不絕口……」Stella是她在公司裡的對頭人。「也不想想大家不是喝了那麼好的咖啡,哪會覺得她的蛋糕好吃,真會搶風頭,你下次要給我做一些,幫我出口氣好吧?」
「當然沒問題。」
銀河喜歡做甜品,她的夢想正正是開一間屬於自己的甜品店,不過那是怎樣的一間甜品店,目前她的構想還是很模糊。無論如何,錢還沒儲夠的現在,就算甜品做得再好,還是一切免談。
「今晚只有你一人,沒問題嗎?」孝紀還是不放心地問了一句。
「不過是失戀而已!有甚麼問題?」小蓁覺得把問題戳破,才是安慰銀河的好方法。
「一個人正好,可以做你要的蛋糕,甘筍還是巧克力比較好?或者我每樣做一半吧。」 
小蓁又說:「我還以為你們可以做朋友的,像孝紀和她的前度那樣。」
孝紀的前度阿龍是個在大學唸了八年書也不肯出社會工作的人。「這樣的人無法分擔我一個人在社會中活著的憂鬱,但那個有妻子的男人卻可以。」這是孝紀的說法,不過他們分手後仍時有聯絡。
「他不要,我也沒法子。」銀河幽幽地說,然後抖擻起來:「差點忘了,我還要練習明天的配音,是考試局的中文聆聽測驗呢。」
「不會吧,這麼沉悶的東西也要練習?」小蓁不以為然地怪叫。
「我的專業可是付了這裡的三分一租金呢!」銀河挺為自己的專長自負。
「我絕對尊重你的專業!」小蓁聳聳肩,投降了。
「那我出去了。」孝紀說。
「慢著,等等我,我也出去了。」小蓁也說。

倏地變得寧靜的屋子,令銀河不得不開始回想自己的事來,她的過去和她的人生,她甚麼都想了一下,就是不敢想那個九個月前拋棄了她的男人。
對啊!都九個月了,為甚麼孝紀仍耽心她?她看上去真的那麼憔悴嗎?
雖然分手很痛,不過她自問復原得很好。
即使是個完美主義者,也總有些事情不能接受,卻又無可奈何。
像勾線的絲襪和刮花的指甲油都令銀河渾身不自在,或許分手也是同一回事吧。
雖然人生不是常常順利如意,她自問還有點運氣。銀河畢業後在配音公司進修文憑課程。第一份配音工作,是有配音員因病失聲才找上還是學生的她頂替。她喜歡配音員的工作,她可以專注演出,盡情投放感情,不太需要人事關係,也不用化妝打扮。她也有家,跟兩個好朋友住在一起,不用寄人籬下吞聲忍氣。所以即使三個人對整潔要求不同,打掃的功夫總由工作比較閒的銀河來做,她也不計較。銀河想到這,抬頭看看天花板上的吊燈——只是她從來不懂得修理,燈壞了,入黑後客廳就一片昏暗。但即使如此,她也沒想過這裡需要一個男人。其實她們之間有一個協定,永遠不能帶任何男人回來。

沒想到,這個協定竟在這夜被打破。
黑暗中,睡意矇矓的銀河離開睡房上廁所的時候,腳下絆倒了甚麼,差點踉蹌跌倒。
「呀。」腳下傳來一個男人的慘叫聲。
銀河揉了揉眼睛,驚見一個男人躺在客廳中央沙發前的地板上,臉上蓋著一頂破帽,身上蓋著毛毯,被她踢中了,呼著痛正要坐起來。
銀河的尖叫聲把小蓁和孝紀都驚醒了,她們連忙衝出來,混亂中不知是誰開了浴室的燈,勉強夠亮能看見銀河正用枕頭猛力拍打那男人,男人不住閃避,枕頭中的羽毛都全飛出來了,沾滿了他們全身。
「有賊啊!快來幫忙!」銀河用喊破喉嚨的聲調大叫。
「銀河!銀河!冷靜點,他不是賊!我來解釋!」
小蓁抱住銀河,銀河這才停下來,那個男人終於可以抬起頭,跟銀河四目交投。他吁了口氣,對著還在發抖的銀河,萬分無奈地笑了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