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還想再遇你






1) 駱彌:一場玩笑

「阿彌,不如我送你回家?」
才不過吃了一頓沉悶的晚飯,男人居然就故作熟絡地直呼我的名字,令我本來就鬱悶的心情更加不爽。
我抬頭看了他一眼,三十歲人了吧?雖然長得高大,那像給媽媽在家裡剪的髮型,還有那副方方正正的老套眼鏡,不期望他口齒再伶俐,話題好歹別這麼悶死好吧?他整個人談不上一分一毫的魅力,這就是老媽子說的條件很好的男人?跟那個人比較的話……還是太遜了吧?天啊!我是腦筋出了問題才會跟這個人約會的吧?
「不用了,我自己回家就可以。」我客氣地說,實在不想再平白浪費他的時間。
「這不太好吧?現在很晚了呀……況且……」男人被我一拒絕頓時手足無措起來。「你媽說你家最近治安不靖,有劫匪出沒呀,叫我一定得送你回去。」
什麼治安不靖,說得文謅謅的算是人話嗎?我片刻不想再待在這人身邊,媽的相親主意上次還不夠害我丟盡面子嗎?要不是我心裡有氣,今天根本不可能答應跟這個人吃飯的!
「別送了,我走了,你也不要打電話來了。」
我乾脆把話說明白,他愕在原地,雖然有點殘忍,不過沒有人說約會一定要成功啊?我轉身一個人踏上回家的路。
這是個跟任何一天沒有什麼差別的平靜夜晚。我回想起所謂相親這件事,直覺窩囊透頂──
「阿彌,你放假就別賴在家吧?出去外面結識多點男孩子啊!你在學校學的是什麼?整天對著貓貓狗狗……」
那天裝扮得花枝招展準備出門跟湯叔叔約會的媽媽在家裡對我嘮嘮叨叨。
「學校裡我有很多男同學啊。」我不服氣。
「那是為什麼你就是交不到男朋友?」
「媽媽,我才二十歲而已,你擔心什麼?現在生活充實得不得了,學完寵物美容,我還要認真進修電子琴呢!我只是目前覺得沒需要談戀愛而已!」
「胡說!女人是任何時候都需要談戀愛的,我在你這個年紀已經生下你了!你爸爸還不是我初戀情人呢!你不多交些男朋友,怎去選最好的?」
我心裡想反駁說,你嫁給我爸的時候也以為他是最好的,到頭來還不是要離婚嗎?
我還沒開口媽就搶白說:「我約了湯叔叔,得動身了,你真的不要去他家裡辦的派對?我可以幫你化妝,那裡有很多富家公子呢!」
媽媽不是貪財的人,只是貪愛而已,湯叔叔是個育有一女的離婚漢,對我總是斯文有禮,也很知分寸,我對媽媽跟他交往很放心。媽媽呵呵笑了幾聲又說:「來吧!很好玩的。」
「我真的不去了,你玩開心點吧。」
我對於經常處於熱戀狀態的母親感到納悶,心想戀愛真是碰不得的麻煩事。
媽媽皺起了眉頭說:「你老了就會後悔年少時沒多玩一點。」
「別皺眉了,媽媽,會長皺紋呢。」我指了指自己的眉心提示她,她立即就笑逐顏開,歡天喜地出門去了,真是一個樂天的母親──我十一二歲的時候患重病天天住醫院的時候,還不是為了這張笑臉活下來的?我知道她想我活得精彩,但誰想到她後來會替我安排那場老套的飯局,害我平靜的心境起了這麼大的變化!
對,都是那個人不好,我最近總是這樣,一個人靜下來就會想起他。第一次被媽媽欺騙去吃飯時,知道她要介紹一個男生給我認識,我還以為是她說過的那些富家公子。那個叫卓尚恆的男生,卻原來跟我在同一間大專唸書,他頭帶一頂毛線帽,把頭髮全部包住了,給人感覺很內歛,身形高大,穿一條鬆垮垮的牛仔褲,男子氣帥氣十足的身形,卻長一張有點像女孩子般細緻的臉,我當時心想為什麼從沒在學校見過他,以後我會更注意帶毛線帽的男生,他雖然老大不情願的坐在那裡,對我卻禮貌而帶著羞澀,所以我後來收到那封所謂的情信,才會以為他真心想再跟我約會──我竟然為那封笨拙的情信沾沾自喜,實在再沒有比這樣更蠢的事了──
我又想起第二次見到卓尚恆那晚的事,我穿上挑了半天的新裙子,坐在信上約好的餐廳裡等他,我也實在誠如媽媽所言,怪只怪自己經驗太少。卓尚恆來到後,尷尷尬尬地坐下,費了好一會兒勁才對我說:「很對不起,一切其實都是一場玩笑,是我被人耍了,那封信的事我還是今天才知道,所以特地過來跟你解釋……」我心裡一涼,傻呼呼問:「你是說那封信不是你寫的?」「是我寫的,但……你當不是我寫的吧,是惡作劇。」說罷他好像看到餐廳角落裡站著他認識的人,他再低聲道歉,然後便走過去,他的背影消失在轉角不見了,我呆坐那裡心有不甘,很想知道是什麼回事,便毅然跟著過去。
「你們搞什麼鬼?居然翻找我的抽屜!還給我寫的信換了收信人的名字!我不是說過了嗎?我對那個女孩根本沒有興趣!」我聽到卓尚恆向兩個年紀跟我們相若的女生低吼道。
我把自己藏在柱後,要聽他們到底拿我開什麼玩笑。
不知是因為站遠了,還是他壓低了聲音,我只聽到他說出「不夠漂亮」、「沒有女人味」、「話不投機」,甚至好像還有「就算要我這輩子單身,也不要這樣交女朋友」這樣的話。那是說我真的有那麼失禮嗎?我一怒之下衝上前去,罵了他幾句:「喂!你以為我很想來跟你約會?你們不要拿我來開玩笑,真是無聊透了!你啊!卓尚恆!你給我聽著,你真的又蠢又無禮又幼稚!」他呆若木雞地望著我,那兩個女生則自覺闖禍般襟聲不語,我自覺挽回一點氣勢,滿意地轉身離去,以後當然再沒他的消息。

我踏上回家的步道,心裡決定再也不要想起這件事,也再也不要接受這種莫名其妙的相親約會了。我聽到身旁的樹稍傳來動靜,卻沒有打算理會,突然一個人影晃到我面前來,只見是個陌生的青年,他亮著耀眼的東西,聽到他叱喝道:「錢包、手機拿出來」的時候,我才意識到他手裡拿的是刀子。
劫匪看上去並不是那種窮兇極惡的類型,甚至還有點慌張。我四下張望,正要呼救,他已經靠向我,他一手搶走了我的包包,那還算了,他發現沒手機,便往我身上找,我出於本能地抵抗──沒想到手機「噹」一聲掉在水泥路上的同時,我的身體傳來了猛烈的痛楚──我被刺到了。
你看到了吧?不過是一部廉價手機而已,犯不著這樣對我是吧?
我心裡這樣說,嘴巴卻抖不出半個字,只是掩著不斷冒血的傷口,刀子還在我的身體裡,我分不清血的溫度,只感到渾身越來越冰涼。
青年手機也沒撿起,看著我的臉扭曲失色,我現在情況很糟糕嗎?要刺傷我的人露出這副可憐我的表情?只見青年把刀子和我的包包全都丟進山坡下的草叢裡,落荒而逃──那我呢?找個人救救我吧!也許,我是真的不該慪氣一個人回家的……

2) 卓尚恆:句號,以後

隨手垂掛在長期打開的衣櫥門外的白色襯衫,在和風下微微飄盪著,日光下那衣擺在室內投下淡淡的剪影,我從電腦屏幕上抬起頭來,望著襯衫出神。
我在學校唸的是電腦動畫製作,在程式應用上自問有夠強的,但我覺得還是不足夠,像衣服飄飛時的動態,應該由二維動畫的製作開始摸索。我是一個想到就去做的人,立即登入圖書館網頁翻找這類型的參考書,姐那把吵鬧的聲音卻突然在客廳裡響起,我出去一看,沒想到從她那兒得到令人震驚的消息。
「尚恆,她出事了。」
「誰?」我對姐姐的大驚小怪早見怪不怪,因此起初並沒放在心上。
「我安排你們約會的那個女生,記得嗎?她死了。」
「怎可能?別再拿人家胡說八道了。」
「誰開這樣的玩笑?她遇劫了,才今晚的事。」
我太吃驚了,陷入深深的沉默裡。
我跟這個叫駱彌的女孩是怎樣認識的呢?說來還不是因為眼前這個姐姐!

「找個女孩談戀愛好嗎?別只顧著搞你的動畫嘛。」那天姐姐說。「我都把朋友帶回來開派對了,你加入不就好了嗎?但你偏一個人躲在房裡,我們覺得很奇怪的啊!」
「有什麼比你們玩的更奇怪?」姐姐參加的是超自然學會,十個八個人窩在我家玩的不是占卜,就是塔羅,要不就燒些味道怪異的香,把滿屋弄得煙霧瀰漫,有次我回家還以為家裡遇上火警。
「你不相信不代表超自然力量就不存在。」每次我對姐姐的玩意不以為然,她就這樣回答。
看不到的東西就代表不存在,這則是我的信條。我繼續說:「對了,上次你們想幫我搞生日會,根本就沒必要吧?」我想起姐姐那位醜怪的朋友來敲我的房門,把一片蛋糕遞給我的情境,我盛情難卻,一接過蛋糕就被她拉著出去跟他們拍了大合照,有夠笨的。
問題就出在那張大合照上。 
那之後合照裡的每個人都拿著照片把我指出來,嘗試給我介紹女孩子──不是我自負,我可從來不覺得這種事需要人家來幫忙──結果我姐姐那位貌醜的朋友的父親,據說是一位叫湯叔叔的人物,看到了這張照片,我推想他跟女兒之間的對白該是這樣的:
「這男生是誰?」
「這位女生是我的好朋友,而他就是她的孿生弟弟,你看得出來嗎?才差兩分鐘而已,是呢!他正為找女朋友而頭痛啊!」
經過這位熱心友人的詳細介紹下,湯叔叔應該曾這樣說:
「我認識一個女孩子,她暑假工做過幼稚園繪畫教師,現在唸的是寵物美容!」
「他唸的是電腦動畫製作,以前還有一隻貓,不正是絕配嗎?」
然後他們很快發現我跟她都唸同一間專上學校,就藉著這些風馬牛不相及的個人「履歷」,我跟她就被認定可以是一對。 
我向來害怕這些過份熱心的人,他們在我背後指指點點,完全沒先徵詢我的同意,那還算了,後來居然還給我安排相親飯局,我是以為那是普通的晚飯,去到才知道被整了。
話說回來,如果有人問我喜歡什麼類型的女孩子,這個叫駱彌的女生,絕對不是我杯茶。
此刻我想起了她的臉,她的頭髮是剛好蓋著腮的長度,向內微微捲曲,我從來對短髮女生沒感覺,但不知怎地我也不得不承認沒見過如此有魅力的短髮女生,也許是她右眼淚堂上的痣的關係?反正我沒有深究,因為我在學校已經有對象了,當然我也不打算拿她倆做比較。
這頓飯無論如何也是可笑到極點,而且我們怎麼看也不像是一對是吧?我很慶幸那頓飯上駱彌並沒有給過我好臉色,我為此吁了一口氣。
至於那封情信和第二次見面鬧得不愉快,就是後話了,反正我就是無辜的。
不過如今聽到駱彌遇害的消息,我竟然開始怪責起自己來,如果我跟她繼續交往下去,她遇害當天約會的會是我而不是別人嗎?
我並不討厭她,我只是不喜歡刻意安排的愛情而已──
但現在我會想,怎樣結識重要嗎?駱彌其實是蠻可愛的,而且給人感覺挺特別,如果在別的地方遇上她,如果我不是一早有意中人,說不定我也會考慮追求她──不過現在想這些還有什麼意義呢?也許是明知不可能,我才敢肆意作這樣的假想。
我又想起駱彌拿著情信茫然望著我的表情,她發難時出人意表的強悍,只讓人覺得她可愛又可憐,她到死前還恨我嗎?該不會吧?我又想起她的眼睛和淚痣,怎麼看都不像這麼短命的人啊!
我歎了一口氣,我以為,歎息就是為我跟她交集過的人生劃上的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