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痕的記憶

 

夢境

在那片金黃色沙子堆成的山坡上,零星散佈的萬花筒,它們都盛載著人間的記憶。從遠距離張望,一個穿白衣的少女就站在山坡上,她俯身撿拾著一個又一個的萬花筒,把它們抱了個滿懷。
「千夏!」有人大叫,她抬頭一看,臉上漾起一個甜美的笑容。
他終於來了,就是只能再見一次,她就心滿意足了。
無論他再如何歇盡全力奔跑,始終無法向她靠近,沙子如海浪一直把他推開,兩個人之間的距離不曾減少半分。
「我沒有死,我們只是不能再相見而已。」她小聲在心裡說,但是他能聽見。「請不要傷心,不要自責,因為我從未曾後悔。」
「千夏!」他跌倒了,在流沙中掙扎著要站起來。
「你以後仍可在夢中聽見我的歌聲,直到你把我完全遺忘的一天……」
「不要……我不想這樣……」他囁喘著。
「再見,答應我,你要好好過你的人生,你一定要活得快樂,一定要……」

這是一個依據記憶構築的世界。
改變記憶,就能改變已發生的事實。
而夢的無垠之境裡,某個角落,埋葬著無數被遺忘的記憶……

一) 是我,不是我

阿牧從深沉的睡眠徐徐醒轉,始終無法擺脫陣陣撕裂的頭痛,喉嚨乾涸難當,為什麼會這樣?是昨晚喝得太兇了吧?百葉窗簾都是拉上的,灼熱的陽光從窗簾的縫隙裡透進幽暗的房間裡來,在這個讓他覺得無處容身的城市裡,這熟悉的房間是他唯一安心的場所,他又翻了個身,想放肆自己再睡一會兒──其實睡多久都沒有分別,沒有人需要他,沒有人急著見到他。
大概已經是正午了吧?他勉強從床上坐起來,眼皮幾乎張不開來,想想看已經再不用上班了,便又倒回床上去。
昨晚在什麼地方喝酒呢?他一向沒什麼朋友,是跟誰喝酒呢?他其實連是不是喝過酒都不太肯定,只從肉體的感覺判斷而已……奇怪的是,現在他腦筋漸漸清醒,這麼簡單的答案卻仍舊絲毫想不起來。他有點不耐煩,便索性不再懶床了,他一翻身坐起來,走進浴室去洗了把臉。
關上水龍頭,當他抬頭往鏡子一看,一張濕漉漉的陌生臉龐把他嚇了一跳。
他不認識這個人,是哪個陌生人入侵了他的家?他猛地回頭一看,左右都沒有人。他再直望鏡子,鏡中人也以同樣徨恐的眼神望著他;阿牧摸了摸自己的臉龐,鏡中人也以同樣猶豫的動作摸了摸自己的臉龐……
阿牧終於完全清醒過來,卻同時覺得一定猶在夢中。他低頭看看自己的身體,寬闊的胸腔,身高足有六尺,穿著從沒見過卻很合身的衣服,他再仔細端詳這張臉,如果不是這麼驚慌,應該是一張很俊美的臉龐……
可是無論如何,這不可能是阿牧他自己的臉啊!
阿牧閉上眼睛,狠狠地摔了摔頭。不會是真的!他怎可能變了另一個人?
他好像見過這副臉容,但一時間想不起來,該死的!為什麼想記起的事情總是記不起?不可能有這種荒謬的事……
在哪裡見過這個人?在哪裡?
不可能是自己吧?他很清楚,自己只是一個長相平庸的人。
跟自己的相貌共對了廿幾年,不可能在一夜之間就變了。再說,不單止相貌,是整個身軀都不一樣了。阿牧沒辦法再面對鏡子,他衝進廚房,打開冰廂,想拿出冰水大口大口喝,卻發現滴水不剩了。他把膠水瓶用力擲到地上,大聲吼叫,發現連聲音都不同了。此時此刻,他應該做什麼?不應該做什麼?這裡分明是他的家,除了他自己,一切都沒有分別。他沒有辦法理解這件事。阿牧突然想到不知外頭的世界怎樣了?
阿牧連忙把百葉簾一幅接一幅的拉起來,從十一樓看出去的周圍,仍舊是被陽光烘暖的赤磚鋪成的寧靜街道,鳥在鳴叫彼此呼應,風穿過樹稍枝葉都在微微晃動著,疏落的行人,慢駛中的小型車輛,氣氛和節奏都跟平時沒兩樣。雖然如此,阿牧並沒有定下心神來,反而覺得陷進更深的恐怖和孤獨裡。他穿了本該屬於自己卻不合穿的拖鞋,毅然打開家門要出去看一下。
大廈大堂那位平素愛搭訕的管理員大嬸以孤疑的目光注視著他,來到陽光普照的街上,沿路碰見的都是熟悉的臉孔,他雖然從不跟這些近鄰打交道,但大家都熟知對方是這附近的住客,如今他們看阿牧的表情既生疏又好奇。最令阿牧受不了的,並不是因為拖著一副陌生的軀殼而不受理睬,反而是那些他從沒得到過的仰慕艷羨的目光,現在這個他長得太好看了,什麼都不做也顯得很高調,阿牧不愛被受注目,更何況這個並不是自己的身體!
阿牧踏著倉踉的腳步,跑回家裡去。他寧可相信這一切只是一場夢,夢醒,他又可以回復原狀,過他原本平凡而一事無成的人生。

然而,無論睡醒幾多次,荒謬的現實並沒有逆轉過來。
阿牧嘗試在相同的時間睡,穿著相同的衣服,期望一覺醒來變回原來模樣。
是有什麼搞錯了吧?如果是跟睡眠有關,不該由睡眠來解決嗎?
每次張開眼睛往鏡子裡望,帥氣的臉龐因為絕望而扭曲。
阿牧失去了自己,變成了另一個人,一個他感覺熟悉,卻始終無法想起來的人。
發生這件事之前的一夜,到底他遇上了什麼?為什麼一覺醒來就變成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