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字的你

1) 命定的焦點

隆冬,倫敦的空氣裡充斥著令人難耐侷促的濕冷,甫走進火車站裡的人都不約而同地吁出一口氣,一團白霧瞬間消散,穿著厚重大衣的人踏著急速的步伐往月台方向走去。


在英皇十字火車站裡,有很多人吸引住阿樹的注意力。他把手提攝錄機調校好,彷似漫無目的地在車站裡到處蹓躂。鏡頭裡,揹著背包的旅客臉上帶點好奇又帶點焦慮的表情尤其有趣,在報攤旁等車的有五六個看來只有十二三歲的青年,其中一個金髮男孩右臂打了石膏,看來是旅程其中一站受了傷,圍攏在他身旁的好友爭相在石膏上簽名留念,鏡頭停駐在他們的笑臉上,立即令阿樹聯想到很多東西,他們是第一次離開父母遠遊嗎?同伴受傷的一刻他們可曾害怕?這石膏凝聚了友情,但它終究會被敲碎……噢,這是悲觀的想法!阿樹搖了搖頭,試著以更冷靜的目光觀察一切。


他把鏡頭轉往另一邊,在車站一角演奏手風琴的賣藝者一臉懷材不遇,莫名地勾起他一絲共鳴,他身上滿是傷痕,他本來可是個溫文爾雅的音樂家?在暗黑的寒夜他是否奢求一點點溫暖而用身上僅有的銅板買醉?可曾開罪了誰被毆得一身是傷?阿樹的想像力任意飛翔……他今天要尋找的是傷痕,傷痕背後的故事,每一道傷痕藉著聯想就被賦予了無窮無盡的生命力……


阿樹的手提電話響起來,打擾了他的沉思。他滿不情願地把電話湊近耳朵。


「嗨!情況怎樣?」傳來邁克開朗聲音。


「你正打斷了我的思路呢!」阿樹邊說還不忘翻看剛才拍下的東西。


「你說去訪問車站裡的人,叫他們自我介紹一下身上的傷疤,有多少個成功?」邁克早就知道願意向陌生人透露的自已身上傷痕的來歷的人少之又少,便跟阿樹打賭起來,此刻問起來更是意氣風發。


「這次算你贏,今晚到Dirty Dick’s喝酒我請客吧!」阿樹想起來也著實有點氣餒,大家怎麼都不願為了成就偉大的藝術作品稍為打開心扉?


「導演先生,我早叫你到醫院去,候診室的病人都等得呆了,情緒上是處於被動的狀態,多數不會拒絕你的,而且那裡不是要多少傷疤有多少傷疤嗎?」邁克笑著說。


阿樹有一種無以名狀的直覺,今天在這裡一定會和靈感女神繆思遇上的。


是藝術家的脾性使然吧!阿樹是個完全跟著感覺行事的人,為了豐盛正在構思的短片主題而做的每件事,無論多鎖碎,他不需要任何理據就能堅持到底。


「總之我今天決定留在火車站裡了,晚上十時在Dirty Dick’s見吧!等著看我拍的好東西呢!」阿樹說完就想掛線,邁克卻叫住他,並轉了嚴肅的語調說:「嗨,你姐找我。」


「幹什麼?」阿樹的姐姐是他唯一還會保持聯絡的家人,因為對父母和家族的厭惡,提起真心疼自己的姐姐時,他語氣會不自覺地變得溫柔。


「她說你既然在找投資商,何不找她?」


「她怎麼會知道的啊?」阿樹有點不耐煩地說,他若要證明自己的實力就決不可以再躲在家人的護蔭下,他就不相信憑一己之力找不到肯出錢投資的老闆。「別說啦 , 無論如何我也不會答應。」


「她就是猜到你會拒絕才找我的,真的不考慮嗎?我們連膠片也快買不起了,別說要請好演員啊!佈景啊之類的花費……」


「我們不是要拍荷里活巨片啊!你少擔心吧!馬文不是說有公司對我們的構思有興趣嗎?」馬文是阿樹在倫敦唸電影時的舊同學,甫畢業就當起舊同學們的經理人來,經他的介紹有好幾個同年畢業的舊同學得到伯樂的嘗識,在行內有很高的評價,阿樹的片子雖然也獲得不少好評,但始終留意的人不多,這一點使他經常十分在意。


他把電話收好,把剛才的對話統統拋諸腦後,繼續他的靈感堪探之旅。


突然不遠處傳來巨響,阿樹被這突如其來的震盪嚇得連人帶機倒在地上,車站裡的人尖叫聲此起彼落,灰黑色的塵土、瓦礫和玻璃碎屑在空中飛散開來。


發生了致命的意外。


阿樹死命抱住攝錄機,當那龐大的衝擊所牽起的餘波漸漸平靜下來,他才跌跌碰碰地站起 來,摔了摔腦袋,有關突發事件的廣播不隔斷地響徹車站每個角落,可以看見,月台盡處從諾福克郡開進來的火車,最後一節車卡出軌了,現在正橫躺在月台上,有傷者被拋到車廂外。


救援人員擦過阿樹身邊,把他推開了幾步,好一會兒他才回過神來,握在手裡的攝錄機使他忽然生起一種使命感,他向著意外發生的地點奔跑過去。
他開始攝錄,縱使他的手在震抖。傷者的呻吟、受驚者的哭泣聲和拯救隊的叱喝聲刺激著聽覺每一個神經,眼前的畫面在攝影者的角度添上了一層凝滯感。因為不能走得太近,鏡頭成了他的感官一部份,鏡頭一直向前探索著,直至停在那個黑髮黑眼珠的女子身上。


她半臥半坐地癱倒在月台上,身後墊著從車廂裡飛脫的破椅子,鮮血從烏黑的髮中滲出來,她看來仍然是清醒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睜著,卻沒有所謂眼神的東西存在,薄薄的兩片唇沒有半點血色,隱若在顫動,彷彿要對誰傾訴什麼。阿樹的心被揪緊了,他的鏡頭就這樣一動不動地停留在她身上,他的腿已經在不知不覺間緩緩挪動起來,要往她的方向走去。


「小子,別進來!你沒看見我們在救人嗎?」駐車站的警長攔在他面前,要把他推回圍觀的人群裡。


阿樹有好一會兒忘了世上還有其他人的存在,他仍然被女子身上的震撼感懾住,因此竟不像平常一樣力爭到底就被推回去了。


阿樹眼看其中一個救援人員走到女子身旁蹲下來替她檢查,阿樹瞬即忘了警長的命令又向前踏出去,警長立即揪住他的衣襟,警長正要發作,卻聽到女子身旁的救援人員大叫:「嗨,這裡有沒有人知道她在說什麼?是不是中文?日文?韓文?」


「我來試試!我來試試!」阿樹立即說。


警長皺了皺眉,見他和那女子同是黑頭髮黃皮膚,就讓他過去幫忙。


「小心點啊!」警長叮囑道,今天的情況已經夠糟的了,實在不想再多一人出意外。


阿樹繞過不少倒在地上的傷者,有幾個看上去已經不行了,他抿著唇跑上前去,終於停在女子跟前。


「她……沒事嗎?」阿樹莫名地非常關心這一點。


蹲在她跟前,阿樹十分肯定今天的直覺是完全正確的。


她是他的繆思女神。


「沒有其他表面傷痕,希望只是頭摔破了而已……要送她到醫院去了……」救援員心裡嘀咕著實無須跟他多作解釋,要救的人還多著呢!便說:「她說什麼?聽得懂嗎?她嘴巴在動。


阿樹把耳朵揍近,女子的語音一字一字敲在他心房,輕輕地接觸,重重地墜落。


「等我,等我回來,我現在就要回來。」
她說的就是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