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不再藍

如果沒有數算錯誤的話,今天是我在海上漂浮的第九天。

陽光自第四天起肆無忌憚地照耀著大海,一望無際的海水反映著強烈刺眼的鱗光,我的眼睛已經開始因為仲夏的猛烈陽光而潰瘍,疲憊的眼簾也因為海水的浸泡而脫皮吧?但我仍然努力張開眼睛,天空是否真的如我所見的一片蔚藍?或者只是九天以來面對茫茫大海的幻覺?

我再一次閉上眼睛,感到全身的氣力已經流失至生命所能維持的最後點滴。我沒有穿救生衣,承托我的是第三天找到的一塊破船的木板,這木板確實曾經給我希望,我早已失去踏水的的力氣,沒有這塊木板我早就撐不住了。以現在的情況看來,這木板於我最大的貢獻,就是讓我死在海面上,而不是漆黑的海底。

然而這又有什麼分別呢?

我試著像第一天的時候抱住自己的膝蓋,希望可以減少體溫的流失,然而我心知一旦轉換姿勢,恐怕就會一直沉落深不可知的海洋下面。絕不可以這樣,我一定要堅持下去。

被海水包圍的身體越來越冷,每一寸的皮膚都在發出嘶叫的訊號,分不清蝕骨的痛楚是來自皮膚、肌肉至骨頭之間的哪一層,又或者是哪一個內臟正因缺水而急劇衰竭。我懷念著三天前的雨水,於是下意識地張開了嘴巴,熾熱的陽光並不能解渴,陽光下海水在我的唇上蒸發成雪花一樣白色的鹽霜,而雙唇更加龜裂了。

我的思緒還是清晰的,透過身體感知的周遭從來沒有如現在一樣逼真,我可以肯定這個世界的存在,而不是單純的想像。我的靈魂好幾次幾乎要飄離海面,好看看自己這副慘不忍睹的樣子。然而,我煞下去了,我不能死,至少讓我再見她一次。

突然我想起了她的眼睛,她有一雙可以說是完美的眼睛,單就眼睛來說,沒有任何可以挑剔的地方,近乎橢圓形,眼尾微微上揚,與眼眉之間的距離也是恰到好處,睫毛濃濃的鬈翹起來,眼部的輪廓算不上特別深,但跟鵝蛋形的臉蛋配起來,能帶來壓人心頭的窒息感,或者說,如果世界末日來了,人類將要移居到外星去,倘若必須為人類最引以為傲的東西做資料搜集以傳後世的話,她的眼睛一定就是「人類最美麗眼睛」的樣本。

想到這我笑了,雖然嘴角微微牽動也會帶來皮肉的痛楚,然而我還是笑了,我笑自己的言辭這麼笨拙,如果被她聽見我這樣形容她的眼睛的話,她一定會笑我。當然,她笑的時候眼睛特別美。

我還想到了她伏在我背部時輕盈的觸感,她輕得令人心痛。當時她非常失落而且虛弱,那是我生平第一次感到被一個女孩完完全全地依靠。

能夠認識她,或者真的要死掉也沒所謂。

不對,我還沒有吻她,曾經她在那長長的堤岸上給我一次機會,我沒有把握,如果那時候我吻了她多好,即使最後我們還是可能因為世事的種種變化而分手收場,至少算是戀愛過吧!

她會知道我是怎樣死掉的嗎?我想她應該永不會知道,我也從來不知道,這就是我的下場。為了能再見她 , 我應該祈求自己相信或不相信的神祗嗎?

「第十三首歌,要仔細聽好啊!」

到底她要唱的是什麼歌?到底我還有機會聽見嗎?

不遠處有水花濺起的聲音,有大魚在海面躍起,流麗地游過。我的視線已經模糊,分不清那是海豚還是鯨魚,沒有船、沒有孤島,到底我漂流了多遠?這片海域或者有鯊魚也說不定。大魚並沒有向我游來,我想那是海豚,然而牠們沒有救我,牠們最清楚,什麼人值得救,什麼人不值得。

在昏迷與清醒的剎那間,在生與死的界限間,我的意識跟隨肉體在無邊的海浪上漂浮,意識漸行漸遠,有時會脫軌,但我歇力把它拉回我這邊。海浪聲拍打在我身上,發出像浪捲上長灘一樣平和而安靜的聲音,世界仍然以固定的節奏行進,風雨真的過去了,一切看來是這樣美好,除了有一個人在這海中心,快要死去這件事,或者,即使是死去,也是美好的。

我用最後的力量張開眼睛,不遠處有巨大而迷朦的影子,那該是一艘漁船,但我喉嚨已乾涸,沒有喊叫的力氣,我的四肢已冰冷,沒有揮手的可能。它或者會發現我,也可能像千千萬萬的魚,跟我擦身而過。

我等待著被發現──被拯救的船,或是死神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