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影重疊的瞬間

1) 鋼琴老師

殷小緻穿著她最常穿的茄紅色毛毛針織外衣,還有曲奇色的呢絨短裙和帆布鞋,捧著三本鋼琴練琴本,來到屋子的大閘前面。

跟父母移民到多倫多之後,她和善的個性為她贏得了不少新朋友,經朋友輾轉介紹的鋼琴學生還不少,不過她總是希望多賺一點,儲錢為未來升讀大學的音樂系而準備,雖然不知道何時才能實現,但每次獲轉介一個新的學生,她都會以感恩的心情 到 訪。

她掏出口袋裡的備忘紙,跟門牌號碼對照了一下,沒錯就是這裡。雖然上門授課並不是陌生的事,但畢竟是第一次見面的學生,不免擔心家長會故意留難。

今年入秋的時 分 提早來了,她向手心吁了一口暖氣,再把手指揉搓了一會,才按下門鈴。

來開門的是一個約十歲的小女孩,戴著厚厚的眼鏡,跟小小的臉龐配起來顯得有點滑稽。她仔細地打量著小緻,小緻正要開口,女孩轉身跑回屋子裡,大聲叫著:「初表哥!老師來了!」

小女孩對她不屑一顧,開了門便跑到後花園去了,顯然這小女孩並不是她的學生。小緻順手把門關上,越過草地,來到屋子門前,門是大開著的。

一個跟剛才那小女孩差不多年紀的小男孩正和一個年輕男子坐在地上,那男子把 前面的頭髮梳向後用橡皮筋在腦後綑著,後面的髮尾也一樣 ,他們正在聚精會神地望著電視機,原來正在玩遊戲機,並沒有理睬她的意思。

大概那小男孩就是她的學生吧!

「請問……」她小聲說。

「我贏了!你死掉啦!」男子忽然大叫,把小緻嚇了一跳。

「初表哥欺侮人!我不玩啦!我要告訴媽媽!」小男孩氣憤地拋下遊戲機,大吵大鬧起來。

「嗨!是你們兩個嚷著要來玩我家玩的!是誰發現了我的新遊戲機就死纏著我不放?硬要我陪你玩?」男子笑著說,還敲小男孩的頭。

「好啦!初表哥讓你一次,再來一局怎樣?今次我一次被打死,死得好慘的,滿意了沒有?」

「你撒謊!你剛才也是這樣說!但又把我打死了!」

小緻忍不住嘆嗤一笑。

男子終於回過頭來,他的嘴角仍然帶著笑意,眼神顯得格外溫柔,他沒有立即迎上來,卻對小男孩說:「你看!姐姐要笑你了!還哭啊!」

小男孩果然不哭了,只鼓著腮滿臉淚痕地大叫了一聲:「最討厭你了!」就跑到樓上去了。

「不用理會他啊!現在的小孩都被寵壞了。」叫初表哥的男子走過來,伸出手,相當有風度地彎著腰,跟小緻握了握手。

「我是來教授鋼琴的……昨晚在電話上談過了……」

「那是我,你叫小緻對吧?是靜玉把你介紹給我的,她是你的書院同學吧?」他彷彿很輕易就和她混熟了。

「嗯。」

「我叫阿初,看來我比你年長,不過在鋼琴這方面還得喚你作老師呢!」

小緻呆了半晌。「是你要學琴?」

「是啊!」他聳聳肩有點難為情地說。

靜玉怎麼搞的 ?她若知道不是教小孩,絕對不會介紹她。

「這裡……」她不知道應否說下去,但眼前這男生看起來十分親切,平常跟新學生和其家長第一次見面,互相試探的三角關係中,總是飄蕩著令人窒息的氣氛,但面對這男生感覺卻完全不一樣。她決定問:「有鋼琴吧?」

「前天送來了!很棒的!跟我來!」他故作神秘地說,領她走進一個隔著落地玻璃能看見後花園的偏廳裡,小女孩在外面自言自語地玩著家家酒,小緻把目光從令人身心舒泰的青草地上收回來,一部看起來像是 年 代久遠的古董鋼琴靜靜地放在純白色的牆壁前面,連椅子都是一套的。別的古董她不懂,但鋼琴的話她倒認出那是十九世紀末的史坦威鋼琴。

「天啊!已經過百歲了吧!」小緻驚呼著,忍不住要伸出手來想摸摸它,但又把手收回來,不敢亂動。

「摸摸看啊!不怕嘛!我們要彈這個呢!」阿初把琴蓋打開來,敲響其中一個音。

「聽起來音色還很準呢!」小緻再一次感到驚喜,按耐住自己的興奮保持平靜地說:「可以彈彈看嗎?」

「我完全不懂啊!老師,你來彈彈看。」阿初按住她的肩膀,讓她坐在椅子上。

小緻怦然動心,是因為阿初那雙柔軟厚實的手,還是因為眼前這部美輪美奐的鋼琴?

「老師,請你彈一曲啊!」他滿臉希冀地站在她身旁說。

小緻深呼吸了一口氣,試著翻開一首曲子隨便彈奏一遍,反正是完全沒有鋼琴根底的學生,大概也說不出有任何不對勁的地方吧?

每次在成年人前彈琴她就會很緊張,總是沒法把曲子彈完,就緊張得頭暈眼花,幾乎透不過氣來。只有在天真無邪的小孩面前,她可以放鬆下來,不怕被嘲笑或批評。她很清楚自己一個人時可以彈得很好,因此不是沒有自信的問題。她試著忘記那縈擾著她的回憶,試著想像身邊的是一個不懂事的小孩。但 她明知道他不是,阿初正以男人的目光專注地凝望著她的臉,而不是她落在琴鍵上的手指。

小緻終於彈了一個音,琴聲跟平常的很不一樣,有點像音樂盒的聲音。

她抬頭迎向他的視線,他緩緩點點頭,對她露出信任的微笑,她彷彿一下子充滿了勇氣。

於是她開始彈起她最熟悉的赫曼尼諾夫的鋼琴及大提琴 G 小調奏嗚曲的鋼琴部份。

雖然某些地方琴音發顫,某些地方拍子過急,某些地方情感不足,但已是她在陌生人前最成功的一次,而且沒有透不過氣來的窒息感,連她自己也暗暗吃驚。

「很棒嘛!」他拍掌,他果然不懂分辨好壞,小緻偷笑了。「來,就先教這個!」

「一開始就教這個有點難度吧!」小緻有信心教了。

就只此一人。

「別小看我!從前在學校裡牧童笛我是甲等的啊!」他逞強地說。

「那完全不同。」小緻笑著說。

「來吧!就教這個!」他忽爾坐下來,跟她肩並肩,緊貼著彼此。

 

兩個小時不知不覺地溜走了,對於首堂課來說,算是相當長的時間。

「我要吃披薩!」忽然小男孩和小女孩一同出現在他們身旁,看來已經玩膩了。

「太陽已經下山了,你們何時才上完課?」小女孩說。

阿初沒好氣地說:「好吧!去穿鞋子吧!」然後他轉而溫柔地對小緻說:「原來已經這麼晚了,我反正開車,送你一程好嗎?」

「謝謝你。」小緻倒沒所謂,他的表弟妺也很可愛。

不像平時下課的時候,她幾乎想立即離開學生和學生的家人。

跟阿初一起,沒有半點侷促的感覺。

「快點啊!我們已經在玄關等著了。」兩個小孩又外面大聲喊。

 

因為車子是單門的款 式 ,兩個小孩擠在狹小的後座裡,由車子發動的一刻就不斷發牢騷。

「初表哥對我們不公平!為什麼老師長得漂亮就可以坐在前面呢?」表妺呶著嘴說,小緻假裝不在意地低著頭,在五線譜簿冊上畫上音符,讓阿初在下課後還可以作辨認音符的練習。

「要怪就怪你長得不夠老師漂亮啊!」阿初故意說,小緻感到他看了她一眼,便像掩飾什麼似地翻一翻摺頁。

當小男孩看見了披薩店,他幾乎沒等車停定就要跳下去了。

「嗨!小心點!」阿初打開車窗向他們嚷道:「你們先進去,我送老師回去。」

「慢慢走!記得要吻別啊!」小女孩口不擇言地說完,就跑進店裡了。

「你的表弟妺很可愛。」小緻尷尬地笑著說。

「煩死了!我每年回來探望母親,他們就來纏著我, 也許因為這裡沒有跟他們同齡的親人吧!」雖然這樣說,但看得出阿初是挺疼愛表弟妺的,不然才不會跟他們玩。

小緻點點頭,凝神在窗外流動的風景。

第一次由學生送回家呢!

「老師你一直住在多倫多嗎?」他好奇地問。

「中五之後就從香港移民來了。」

「我每年留在這裡兩個月,很快就要回香港去了,是呢!你猜還要花多少時間才能學有所成呢?」

「怎樣才算學有所成?」小緻倒想知道。

「例如彈到一首感動人的情歌。」他有點難為情地扁扁頭說。

「情歌?」

「有沒有聽過 Nat King Cole 的《 Pretend 》?」

「流行曲嗎?」

「曾經是吧!應該挺古老了。」

小緻想了想,她一向醉心研習古典樂章,對流行曲沒什麼認識。

小緻搖搖頭。

「你猜可以找到琴譜嗎?」他還是死心不息。

「對你很重要的曲子吧?」

「你有沒有試過,在聽過一首曲子的時候,好像進入了另外一個世界,所有界線都消失了……」阿初瞇著眼試著闡釋心底的感覺,但發覺自己言辭貧乏。「或者這樣說, 當你跟一個人一起聽著那首歌,即使本來跟對方一無所知,但兩顆心忽然變得很接近 ……」

「我想我明白。」小緻點點頭,陷入了深沉的想像中。

是誰陪他聽這麼一首曲子?

「你很喜歡古老的東西吧?」她說。

「我爸爸是賣古董的。」他聳聳肩,不打算再說。

「你有唱片嗎?」小緻倒想聽聽那首曲子。

「沒有,只是曾經在酒吧的點唱機聽過一次而已。」他已經有點灰心了。

「我試試看。」小緻說。

「什麼?」

「應該不難找到的。」小緻微笑著說。

「那拜託你了。」

車子已經來到小緻的家門前。

「是這裡嗎?」阿初把頭伸過來,就停在小緻的臉前面,他彷彿對她的家很感興趣。

「嗯。」小緻把身子往後退,但還是和他的側臉靠得很近。

他側面的 剪影很好看,眼睛小小的,看上來任何時候都是一往清深的樣子;眉毛筆挺濃密,好像很可以依賴似的;鼻子的高度恰到好處,令人有一種很想沿著他的鼻樑輕撫至鼻尖的溫柔感覺。

他退回去駕駛座,做了個道別的手勢,低聲說:「再見。」

小緻下了車,關上車門前,不忘問:「你學琴,就是想彈那首曲?」

阿初被看穿了,尷尬地搔著頸背說:「被你猜中了。」

他把那一直熱切得過份的目光移開,車廂裡的一切彷彿突然被窗外的黑夜所吞噬,他的影子像遇溺了,受傷了。小緻彷彿也感受到他這一瞬間的心痛。

是什麼觸動了他的心?

他的車子駛開了。小緻仍然站在馬路邊,仍然一動也不動地望著遠去車子的燈光,想像兩團結隊的螢火蟲,肆意地穿過住宅區的街道,飛向某個她很想探究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