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郵箱與沉默的街

一 孤單的變奏

一陣風把一個空罐頭捲進半空中,它掉在鋪著褐色枯葉和黃色落花的水泥地上,發出空洞的「咚」一聲,然後無力地在地上翻滾了一會。我放緩了腳步,直望著迤邐而去的羊腸小徑,汗水流遍頸項和背,疾跑之後,我不能立即停下腳步,然而一陣比剛才更強更冷的風從背後襲來,我像被某種力量穿透一樣,不得已浮著腳步,站定在這條每天跑過的山路上。


我抬頭,能感覺到額角的汗水不停地往下流,心臟沉重地跳動著,天空中的雲越積越厚,才不過中午,天色已經昏暗起來,但似乎不會下雨,雲層背後彷彿隱藏著什麼不可告人的委屈,卻怎也不願宣洩開來。


我低頭,才發現剛才躍過身邊的,是一個貓食的罐頭。
這兒有貓嗎?我回頭,果然在我身後數米之遙,斜坡旁的溝渠上,有一個突出的石糟,上面鋪了木板,這就形成了一個貓穴,大概是好心人為貓兒添置擋雨的屋簷吧!


我往回走,站在貓穴前,兩頭灰色和棕色的虎紋家貓正在吃好心人留下的冷飯殘羹。


我蹲下來,但不敢走太近以免把牠們嚇跑。


「這種東西怎麼能吃呢?」我低聲說
早知這裡有野貓,下次我要帶阿矢來看看。
我往貓穴望去,黑暗的糟底,隱約看見近十雙閃閃發光的杏圓眼睛。


裡面應該有更多的貓吧?相當壯觀的貓穴呢!


喵!


我聽見貓叫聲,像在召喚我似地,把我的視線吸引過去。
一頭本來慵懶地躺著的奶油肉桂色的貓,突然直望著我,然後慢慢地站起來。


牠在喚我嗎?我的視線離不開牠。


說不出為什麼,但我一直眼睜睜地望著牠站起來的每一個動作,沒辦法把視線移開。


牠向我邁出腳步,很有自信和決心的姿勢,甚至有著懾人的力量。
我想,我只是想太多了,我想轉身,我想沿著一貫的路線繼續跑,但我走不動。


我是真的走不動,這才發現我的軀體是完完全全地僵硬了。
是牠,我敢肯定,是牠。


「你終於來了。」


我聽見一把女聲。


可是四周沒有一個人。
一種強大的恐怖感,壓倒性地逼近。
是牠,牠在對我說話。
在我聽見這把聲音的同時,一陣怪異的冷風從四面八方向我吹來,我毫無防禦能力地任由風竄進我體內,風刺穿了我體肉每個細胞,但再也沒有逃出來。
我感到貫徹心脾的寒冷,我體內彷彿刮起了勢不饒人的大風雪。


阿矢!


我想呼喊,但一切都太遲了。
我昏了過去。


夢•記憶

大學的漫畫廣談社系會室裡,束著超短馬尾、戴著大圓圈銀耳環的女孩跟大家吵得面紅耳赤。
「這個一點問題也沒有嘛!為什麼不行?這樣的動作啊……」她開始動手動腳比劃起來,對於別人嘲笑她畫功差勁而心有不甘。
「葉藍啊!這樣爬得像猴子那樣!一點美感也沒有啊!」會長阿石毫不客氣地說。


「對於爬牆的動作你了解多少呢?」葉藍對他的評語嗤之以鼻,她揚聲說:「我爸爸是攀山隊隊目,我從小就看他練習!他是最專業的!」


「可是這個呀……」另一人也提出了疑問:「完全呈視不到身體的重量,手腳很不平衡,把人畫得好像會飛那樣……」
「你們還是不信!」葉藍只暗忖他們太笨,於是她走出系會室,其他人也跟著她走出去,看她想幹什麼。
葉藍站在一幅圍牆前面,摺起了衣袖,吸了口氣,開始踏著突出的小石,徒手要爬上去。


有人在吹口哨,作出挑釁的起哄聲,有人竊竊私語在背後取笑她太認真,不過是大學裡的興趣學會的交流討論會而已,從沒有人像她一樣著緊,而且接受不了批評。「真是個奇怪的女孩。」人群中有人這樣說。


阿矢從人群中向葉藍張望,始終不發一言。
葉藍把一塊突出的小石子踩斷了,她下來時恐怕找不到落腳點。
他的拳頭緊握著,猶豫著該不該走過去。
他喜歡漫畫,才會加入這個學會,但他從來不發表自己的作品,也因此常常被其他人忽視他的存在。
幾乎每次出席聚會,葉藍總有新作發表,要不就向大家煞有介事地推介最新發現的超優漫畫,要不就對別人的作品提出一針見血的批評。不是每個人都喜歡葉藍,但無疑每個人都不能漠視她的一舉一動。


從第一眼他就深深記住這個女孩,系會裡的確只有葉藍的作品能登上大雅之堂,她令人難以忘懷之處,是她的執著和倔強,但無論會上的辯論有多激烈,會後她總是笑容燦爛地跟大家玩作一團。
漸漸,大家都喜歡上她,並且受到她的感染,開始認真地對待這個學會的存在。


葉藍已經爬到圍牆上了,她轉身,對大家說:「怎麼樣?動作就是這樣吧?」


「知道了!快下來吧!」一個女生喊道。


葉藍一副得意的表情,正要下來的時候,卻驀地失去了重心。
她尖叫了一聲,從上面掉下來,一直在戒備狀態的阿矢,這時候立即跑上前去接住她。


但她跌得太快,根本不可能接住,於是他用自己的身體墊住她。
大家一擁而上,葉藍跌斷了手,阿矢扭傷了腿。
各人把他倆分開,聲聲慰問著。有人焦急地跑去叫救傷車。
「你們沒事嗎?阿矢好英勇啊!」有人在怪叫。
阿矢只尷尬地低著頭,腿的劇痛使他皺著眉頭不哼一聲。
「謝謝你。」葉藍忽然說。


大家都靜下來了,呆呆地看著他倆。阿矢這才抬頭看看她,再痛也還是擠出了笑容說:「不用客氣。」
「阿矢面紅了!」會長大力拍了拍阿矢的背,阿矢因為痛而悶哼了一聲。


「英雄救美啊!」站在葉藍身邊的小惠說。


葉藍卻沒有丁點兒害臊,雖然手很痛,但她還是忍不住在笑,她一直在意阿矢,這個一直默不在聲的男孩,但他們之間甚至沒有正式自我介紹過,更沒有閒聊過半句話。好幾次,她是為了惹這個男孩開腔,而刻意提出各式各樣的討論議題的。但他就是一直不說話,但如今,他終於為了她出手了。

眼前出現一條長長的幽冥的隧道,陰冷的風從隧道的彼端向這一頭吹過來。那盡頭有光,那朦朧的白光在我眼前緩緩地錯開,成為不斷擴張的兩團光。
那是貓的眼睛。

在大伙兒到會長的家裡觀賞過他龐大的漫畫珍藏庫之後,因為聽了別人的羡慕說話而變得飄飄然的他,慷慨地請一行十數人去吃附近昂貴的日本料理。


大家坐在塌塌米房間內,因為喝了清酒或啤酒的關係,大家的臉都紅紅的。


「連《鐵臂阿童木》的日文第一版你都有啊!好厲害!」葉藍說。她的右手還用繃帶纏著,惟有用沒傷的左手困難地夾著滑溜溜的烏冬。


「只要我想找的東西,總有方法找到啊!」會長是個富家子,為了錢願意割愛的人當然不少。


「好多年前的《超時空要塞》我還欠最後一期啊!有可能找到嗎?」坐在會長身旁的女孩子一邊替他倒清酒一邊滿臉冀盼地問。


「包在我身上!」已經有點醉的會長拍拍胸口大聲說。


「各位……」忽然有人以微小的聲量開口說,本來大家都不甚留意,但葉藍分明聽見了,因為那是她期望已久的阿矢的聲音。


大家因為發現葉藍全神貫注地看著阿矢的方向,便閉上嘴巴看看他有什麼要說。


「我還沒有大家的電話號碼……」阿矢尷尷尬尬地拿出手提電話說。「介意告訴我嗎?」


「早說嘛!有什麼不好意思呢?」會長哈哈大笑。


當下阿矢就為在座的朋友逐個逐個留電話,輸入手提電話裡,最後只剩下葉藍了。葉藍假裝毫不在意地,繼續跟身旁的男生談論著漫畫學會會刊的欄目決定問題。阿矢猶豫了一會,失望地把手提電話收起來,若無其事地喝著綠茶。


葉藍再也沉不住氣了。該死的阿矢!為什麼就單單不向她索取電話?太沒面子了!她變得心緒不寧,突然就不和鄰座的男生說下去了,她放下了筷子,逕自站起來,一言不發地推開塌塌米房間的木門,走到外面去。


走廊上一個人也沒有,偶然傳來隔壁的人嬉笑的聲音。日式庭園裡靜靜地下著細雨,彷彿不忍傷害水池上的浮萍那樣,輕柔地、猶豫地飄落下來。


「你們有沒有葉藍的電話號碼?」阿矢硬著頭皮問身旁的人。
「你剛才沒問她嗎?」那人奇怪地問。


「阿矢是害羞吧!」會長說完,就從阿矢手上一把奪去他的電話,把葉藍的電話號碼輸入了。


阿矢說了一聲謝,然後艱難地站起來,一拐一拐地走到門前去。
門沒有完全關上,他隱約可以看見葉藍站在走廊上直發愁。
她呶著嘴,一副生氣的表情。


阿矢笑了,他鼓起勇氣撥了葉藍的電話。
她的電話響起了,居然不是平常的鈴聲。


他記得她的電話鈴聲是《金魚注意報》的主題曲,如今響起的卻是Don Gibson 的 《I can't stop loving you》。
葉藍焦急地回頭張望了一下,阿矢立即躲起來。她確定沒有人聽見這鈴聲,才安心地吁了一口氣。


她一早就向朋友索取了阿矢的電話號碼,還偷偷地為他的來電設了特別的鈴聲。
「嗨!」他不知該從何啟齒,只好先打個招呼。
「誰啊?」她明知故問。
「我是阿矢。」
「你不是在裡面嗎?幹碼打給我?」她不客氣地問,其實心裡是很高興的。
「我想問……」他猶豫了一會,但從門縫發現她那得意忘形的笑容,便鼓起勇氣說:「你的手沒事嗎?」
她呆了半晌,他能看見她揮動著受傷的手,看來仍然很痛,她痛苦地皺了皺眉,但表面上還若無其事地說:「沒事啊!好極了!」
「那就好了。」
「那你呢?你的腿怎樣?」
「醫生說只是扭傷,過幾個星期就會痊癒。」
二人沉默,兩顆心在隱隱顫動。
「嗨!幹嗎這樣打電話給我?」她忽然說。
「我以為你懂的。」他只是低聲說。
她閉上了眼睛,沒有答話,在腦裡重溫著這一句,直至那記憶的波浪漸漸退去,她終於了解什麼是甜蜜。

乳白色的濃霧深深地包圍著我。從指尖傳來劇烈的痛楚觸動著我的神經,那疼痛卻像是不屬於自己的經歷的一部份。我的眼睛一直一眨也不眨地睜著,但我沒有焦點,也沒有意識。隧道盡頭錯開的光束已經消失了,貓眼也不見了……
而同時,我的身體遺失了所有感觸。